在電腦網路發明之前,早在1967年Foucault就已指出空間是後現代經驗的要素︰在我們這個時代經歷世界「與其說是經歷生命綿延,不如說是經歷連接點線、切入橫軸的網路」(23)。後現代論述中的「空間流行」(spatial
vogue Keith & Pile 2)由來已久,論述發展大體上可分正、負兩方面的看法。負面者如Baudrillard和Jameson視後現代空間為無遠弗屆的擬象(simulacra)或分裂空間(schizo-space),個人全無批評的距離或主體位置。正面的如Foucault和de
Certeau找出隱含的顛覆空間(Cf. Genocchio)。 馬克斯社會學家Edward
Soja在1989年發表的Postmodern Geographies 提出了空間/歷史物質辨證論(a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that is simultaneously spatial and historical 79)一說,已彌補馬克斯主義對空間的忽視,並反對Jameson對後現代空間的負面批評。繼Soja之後,一些人文地理和城市空間學者(如Keith
and Pile,Jane M. Jacobs)試圖將後現代地理學和後殖民主義的認同、所在、邊緣、流放主體政治(politics
of identity, location, marginality, diaspora)相連,找出更具抗爭性的空間。
……
對後現代空間的負面批評重點多在於後工業/多國資本主義和科技所造成的超空間(hyperspace)。以Jameson為例,他認為多國資本主義造成的空間是個分裂空間,同質而且破碎的。在後現代(全面商業化的)文化邏輯下,斷裂的是主體與歷史、表面與實質、意旨與意符之間的連貫,因此產生平面的主體、刻板印象拼湊的歷史,和自我指涉、與外界表面連接實際隔絕的空間。在這種超空間(hyperspace)裡︰「個人身體〔無法〕發現自己的所在,藉視覺組織環境,或在認知上標出自己在可劃地圖的外在世界的位置(1984:62﹔80-92;
1988: 25)。這種主體完全被動的主張很被批評,但是將Jameson的對後現代狀況的批評運用在移民處境下,倒是有其可取之處︰如果後現代商業文化邏輯造成主體與環境的分離(disjunction),那麼在大都會謀生的第三世界移民所經歷的則是雙重的(與家鄉和後現代社會)分離、失所了。
空間的確是權力施展控制的必然媒介,但是,後殖民主義和女性主義所楬櫫的「在地」、「邊緣」政治也指出定位與建構空間是抵制霸權的必然途徑。究竟移民主體和後現代社會空間的關係為何?Soja指出空間表面上是固定、被動的,但實際上,它充滿了政治、社會關係和意識型態(6)。而這種充滿政治和意識型態的空間,既是社會產物,也是(個別)社會行動的「媒介和結果」(129)。由此我們可以引申出移民主體與空間的辨證關係︰加勒比海移民在加拿大的社會位置低,造成他/她們物質空間的拘禁感,但是她/他們的社會行動(包括文學的空間想像)卻也能夠改變或改進他們的實際居住活動空間與社會位置。
邊緣如何改變、顛覆中央呢?為了定義都市和身體之間「構成和互相定義的關係」(constitutive
and mutually defining relations),Grosz借用電腦暗喻,提出了「界面」(interface)的觀念。首先,她反對(或超越)兩種談論身體和都市關係的模式。第一種是因果式︰「都市是身體的反射、投射、成果」,反之亦然(245)。第二種模式是平行式︰「〔都市和身體〕被理解為對比、對等物」(246)。對Grosz而言,兩種模式都是部份正確︰身體和城市能彼此改變,但是兩者不是直接因果相連﹔兩者可能平行,但不是自然/人工的對立。身體和城市都不是獨立的個體,而是「零件的聚合拼湊,能夠跨越實體的界限來構成連結,機器,或機動且暫時的(微)小團體」(248)。換言之,城市仍是一個政治機器,但是這個機器的模型是電腦,可以與個人產生機動性、界面式的互動關係。這種界面觀念與Soja的辨證論實際上並不衝突,只是更加打消都市、個體二者的界限,將二者視為繁複可連結的系統。引申到加勒比海移民處境,脫離母國系統的身體仍然帶著原來的「體質、情感、行為」,當然在新的城市機器中產生許多系統衝突。問題就在這個身體如何避免被鎖在固定位置上,無法運作,如何與新的系統產生界面、協調。
界面、協調的方式繁多︰直接示威抗議或加入都市運作和論述都可能改變都市的權力運作和空間想像。對de
Certeau而言,日常生活就是介入、挪用權力的方式﹔改寫都市版圖的方式就是個人在都市中的行走。de
Certeau指出,行走之於地圖就如同語言行為(parole)之於語言系統(langue)﹔行走(或謂「行人的語言行動」或寫作)說/寫出了城市的多重空間。「行走肯定、懷疑、試驗、僭越、尊敬它所『說出』的軌道」(97-99)。如果都市地圖上有工整的街道,行人的腳蹤是不規律的(東歪西拐走捷徑)﹔如果都市地圖是完整的,行人的「空間」故事則是以偏代全(de
Certeau用的是修辭語synecdoche,提喻),省略連接詞(asyndeton﹔100-10)。於是,移民在都市行走,一方面可能是遵循既有的軌道或被困於其中,一方面可能是寫出它的空間故事,是他/她們突破物質困境,挪用都市空間的方式之一。
(摘自劉紀雯 . 〈多重孤獨,多重空間:加勒比海-加拿大作家的多倫多空間想像〉
《中外文學》 12 (May 1997). 台北:台大外文系:13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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